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所以南霁云宁死于乱战所以聚贤庄之战萧峰会痛下杀手,所以卓一航才会闯王府反满贼。
上至国家,下至盲流,虚幻如武林,务实如社会,无一不是遵循此道。
所以……
自己所处的这个班级应该也是如此吧。林离这么想。
就拿课间休息来举例好了。一般这种时候,张隆为首的运动男们会围在一起一边比划满身的筋肉一边讨论从凌晨到黄金档从马拉松到花样游泳的各种体育比赛,以那个头发染成淡栗色还烫成波浪形的长睫毛女生(名字记不住)为首的爱漂亮女生们则会讨论新款的指甲油和昨晚看的娱乐节目还不时像不同形态的梅超风齐聚一堂一样切切察察笑作一团。除了这两大最显眼最招风的集群(人数≥5,分贝>75),此外的人最多三三两两,低声聊些内容冷门的话题,或者干脆独自写作业。
林离没兴趣管别人在聊什么。比起听些风言风语被扯上麻烦事,他更习惯于坐在座位上去看学校中庭花坛里那棵最顺眼的灌木,并在上课前一分钟决定下节课要不要逃课。
倒是那两帮都给足了林离“面子”。每当林离被吵到不能忍直接看过去,肌肉巨汉们会在张隆的带领下一个猛点头,举起肌肉杆子一样的胳膊集体向林离行举手礼,而时髦女生们则更是夸张到突然断电一样全体沉默。
这种效果的来由是内功还是外功林离才不会去推敲。大家彼此相安无事友好共存,这不是挺好的么。什么帮什么门什么派,应该都是没所谓的。
本应该是这样。
但是今天,本来一成不变的格局却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导致这变化的蝴蝶翅膀,来自林离斜后方的一个座位。
之前空了两天的叶藤依的座位。
在那张单人单座规格的学生座椅上,叶藤依和陶夭遥正以类似柔术的奇怪姿势纠缠搂抱在一起。
“啾~汪汪~!”
陶夭遥双手穿过了小依的腋下,课桌座椅也因为她的动作不停从榫合处哀鸣出声。
“夭夭同学……!”
同时发出悲鸣的还有小依。
“不行哦小依,你不用小狗的语言回答我,我可听不懂哦~”
“怎么这样啊……”
还是会觉得难为情,但小依并不讨厌。倒不如说,很喜欢?不不不,也不是喜欢……
“青春期啊……”
对这种场面完全免疫的骆行之坐在一旁腆着个肚子直撇嘴。他倒不在意围观男生们是怎样不停地吞口水而女生们的表情又是如何的复杂。偷偷把手机的3D录影打开的阿鬼他也懒得去管了。
“青春期啊!”
他所不能容忍的是,理应对这种普通女高中生的相互亲热行为置身事外的死党林离此刻也被勾去了三四魂,和其他男生(骆行之除外)一样满脸蠢到爆的“但恨不是女儿身”的表情。
骆行之也知道,和兴趣集中在叶藤依身上的其他男生不同,林离羡慕的是两人中的另一方。
体型看去略大了一个尺码的陶夭遥将小依整个搂抱住,双手在她身上揉啊**啊捏个不停。
哇!小依整个人都软蓬蓬的!怎么摸都摸不够!
陶夭遥的马尾兴奋得甩来甩去,都要甩成节拍指针了。
“汪汪?(这里呢?)”
“夭……汪……”
拼命似地,小依尽力“叫”了两下——很小声。
“好!接下来开始说猫语!喵呜~”
陶夭遥甚至连双手都握成了肉球。
“这、等一下……喵……”
噗嗤。
顷刻间,骆行之似乎听到了男生们脸上红河集体泛滥的声音。而林离鼻孔间竟然真的出现的两条赤柱立刻引起了女生们的关注与担忧。
骆行之完全不担心。他知道林离只是“绝症”发作。
“抱歉诸君”,阿鬼关闭摄像头、按下保存键,合起手机一推眼镜,一本正经地说,“在下要去如厕。”
说着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了面巾纸紧紧攥在手里。
知道内情的骆行之也非常配合地在阿鬼走到门口的时候抬脚给他的屁股上来了个加速度。
你丫就死在厕所里吧你。
“呼呼~”
陶夭遥继续用头在小依背上蹭个不停。
虽然陶夭遥的一系列举动(从早上一见面就“哇”的大叫一声抱过来到现在)让小依有些喘不过气来,觉得难为情,但是小依觉得很开心。
开心得似乎能将许多事一并忘记。
再一次说起转学的事情的时候,妈妈并没有多问。幸亏转学的事情还没有通报给爸爸知道,妈妈也就爽快地取消了转学的安排。
没有走,真是太好了。
“逃不了喽!”
陶夭遥将脸整个贴在小依的脖子上,又将小依抱紧。
一瞬间感到的紧勒感,让小依有些出神。
在那个破旧的楼栋,杂乱的房间,压抑、束缚、绝望的一些事。那些事……
“绝对不要让你再走了。”
一向大嗓门的陶夭遥尽可能小声地开口,打断了小依的思绪。声音的微微震动混杂进彼此的心跳,从她的胸腔直接传达到小依的胸腔。
“绝对不要你走。”
稍稍有些躁动的心境又迅速平静了下来。
不管怎样,小依都打心底里觉得,能留下来真是太好了。因此,自己才会要努力留下来,留下来去努力。
这么想着,小依也轻轻抓住了陶夭遥的手臂。
听到陶夭遥说话的并不只是小依一个人。
虽然没听清,但林离确实听到了。陶夭遥刚才在说话。
林离转回了正面。或许是尽力扭头看斜后方的姿势有效遏制了头部的血液循环,林离鼻孔间的奔涌已经停止了。
用湿纸巾擦着蔓延至上唇的血块,不知怎的,林离忽然微笑了起来。
“笑了?”“真的假的!?”“拍下来没!?”“我看看”“我也要看!”“哇啊啊啊!好帅啊!”“对对!”……
另一群的女生那边传来了骚动。
透过乌黑刘海的发线,总是沉郁着的那张堪称完美的男性的侧脸,此刻正遍布着能让人窒息的轻松与愉快的线条。
对这莫名其妙的飒爽笑容不明所以的不只是一直盯着他不放已经如痴如醉的女生们,林离自己其实也不大明白。骆行之也无暇点破——他正忙着与从厕所消耗了若干张面巾纸归来的阿鬼扭打。
倒是有一双眼睛,夹在众人之间,混在与它相似或者完全不同的目光中,真的读懂了什么。
眼眸扑闪眨动如同快门不停被按下。但她只是在精确计算过的距离上默默看着,撩了撩淡栗色的长发。
林离还是忙着纠结自己有没有帮上陶夭遥的忙。事后看来,不管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情况应该好转了。
她开心,所以我开心,这样的理由应该就足够了吧。
对,这样就足够,这样也就好了。
于是,林离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了冥男的语文课开始、自己完全失去逃课的机会为止。
“真是好闻。”
褐色的液体在煮器里上下翻腾。“牙买加风味”迅速溢满了略显空旷的两间式办公室,将碘酒和紫药水的味道冲刷回了橱柜上的瓶瓶罐罐里。
季木铃揉着因积劳而有些酸痛的脖颈,起身踮起红色高跟鞋,颇为愉快地给了伤害她腰部已多日的办公椅一脚。
她摘下红框眼镜,哈了口气,将镜片上的雾气拭去。
“啊,但愿可爱的学生们个个都健健康康吧。”
如果颈骨同意的话,她甚至会把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就这么站着睡一会儿——虽然这里并不是没有床铺。
抬头的无意间,她又看到了窗外那个已经停留了一会儿的人影。
几分钟了?
季木铃不快地握上了门把手。
突然打开的门把小依吓得退了一两步。
不好了!忘记磨花玻璃是透光的了!被抓现行了!
“我!我……”
只是想确认有没有人在而已!
“请……请问!”
小依赶快低下了头。
自己一个人果然还是不行!早知道这样就陪陶夭遥去看她跑步了!
“嗯?”
竟然不是借口来用微波炉的男生或者借口来取热水的男同事。
季木铃松弛了腿与膝,傲视静脉曲张懒散地斜立成一个高挑的三角尺。
“请、请问这里是……保健室……吗?”
真是奇怪的反应和奇怪的问题。
季木铃掏出手指了指身后擦得锃亮的门牌,又指指自己同样锃亮的胸牌。
“对,就是这儿。”
“啊……嗯,那个,季老师好……”
小依继续低着头。
啧~又是这个让人高兴不起来的称呼。“老师”二字中的“老”字让二十余岁正值人生大好年华的季木铃耿耿于怀。
被耽误了安逸时光的季木铃勉强挤出轻松的神色,胡乱涂布在脸上。
“不客气。”
那模样绝对比上班前赶时间擦的粉底还糟糕。
太好了,这个老师蛮友好的样子。
但小依没发现这些,或者说,她根本就没看对方的脸。
“有事进来说吧。”
季木铃转身向小依招手,高跟鞋踩得地面咯噔作响。
咖啡的火候偏偏这时刚刚好。
“朋友给的,据说是蓝山咖啡。”
拉出一张折凳,季木铃为自己倒了一杯。
“不讨厌这种气味吧?”
小依摇摇头,小心坐下。
但是,盘绕在空气中的浓郁香气又使小依忍不住开了口。
“因为我喝过正宗……”
季木铃拿咖啡的手顿时僵住。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的小依慌张地抬起头,又摆着手试着否认什么。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怎么办!?这么说话绝对会给人留下坏印象吧?绝对会认为是炫耀、招人厌吧?
由“小资”瞬间转化为“伪小资”,季木铃心中的不快又上升了一个等级。她勉强微笑着,轻轻地把咖啡杯放在了桌子上。
“没事没事。”
借着真丝长袜的摩擦,季木铃在办公椅上交叠着翘起了双腿。
为人师表,为人师表,要耐心,要耐心……
“有事的话,就先说吧。”
确认了两三次,感受不到目光的小依抬起了头看了看对方。可刚看到对方用大发夹夹在脑后的发尾,小依又低下了头。
她根本来不及看清对方的容貌。仓促间的一两眼让她感到了对方身上与自己迥然不同的东西。
成熟的美丽,从容的惰怠……
从白大褂下散发出的让人想接近却又有些距离的感觉,就是所谓的“魅力”吗。
当然,小依没有感受到对方全身上下正散发出的不耐烦。
“那个……我之前来过这儿……”
季木铃听了皱起眉。
来过?没什么印象呢。
她擦掉口红,打开工作日志。
“大概什么时候?”
季木铃啜了一口咖啡。
“去年11月。”
“11月……”
查看记录的时候,季木铃又打量了这个文静过度的女生几下。
在同龄人中绝对算是出众的可爱面容,姣好的身形,彬彬有礼地安置双腿和双手的淑女式坐姿,还有……
还有能一下就嗅出咖啡种类的良好“嗅觉”,以及在自己宝贵休息时间前来打搅的行事时机。
不只是奇怪,这个女生还让季木铃觉得麻烦。
同样让她觉得麻烦的,还有这本被写得密密麻麻的旧式工作日志。
“哪个班?”
“7班……一年级。”
高一7班?
季木铃倒是知道这个班的一些人一些事,但她还是对眼前这个女生没什么印象。
“有了。”
“高一7班 叶藤依 下午放学后……”
详细事项:咨询商谈。
完全不详细的事项内容让季木铃忍不住要责怪自己的随性。
“你……您不记得了么?”
看到对方很苦恼的样子,小依赶忙问。
谁会花精力记得那种琐事啊!?
季木铃一歪嘴,拿起咖啡杯又喝了一口。
“啊,我记不清了。跟我说一遍吧,麻烦你咯……”
“嗯……”
小依点头。
“就是……那个……我当时、当时有同学来找我参加文化节,我不知道要不要参加的好……”
四个月前的那些事和那些场面,小依历历在目。是因为此情此景和当时太相似了吧?
“唔。”
季木铃叼着小汤匙,将工作日志翻到空白页。
“所以我就、就来咨询。你当时跟我说:‘只要想参加,参加就是了,总会有收获。说不定还会得到自己一直想要的东西。’”
回忆真是帮了大忙。小依感觉自己说话流利了些。
“哦……”
听着这语速慢死人的叙述,季木铃总算记起来了。不过自己当时说这些话也无非是想鼓励这个畏缩内向的女生多多去试、去做。
“那你今天来是为什么的,又有什么活动要你参加么?”
花费宝贵的咖啡时间陪一个不熟悉的女生叙旧。这在季木铃看来是没有意义的。
“不是不是……”
小依又迅速地摇起头来。
“我来是想说,谢、谢谢您。”
“啊?”
季木铃浑身被突然泼了温水一样不自在。
“干嘛谢我?”
“因为假如不是你的建议,我就……”
就不会和陶夭遥有认识的契机,就不会交到第一个朋友,就不会有留下来的理由……
也不会感到现在这样的幸福。
“感谢给你建议的我”,打断对方的同时,季木铃拿起了咖啡杯,“不如感谢听从了我建议的你自己。”
谢意被原封不动退回的小依意外地抬起头。
“这不是挺好的么。自己努力、有所收获、感到快乐,也不计得失。”
季木铃面无表情地喝着咖啡,用小汤匙指住又要低下头的小依。
“所以你以后尽量多多去做就对了,也用不着感谢谁。”
再怎么说也是朝气蓬勃得让人不爽的年纪。
“哦……”
不冷不热,不远不近的谈话方式,让小依来不及多想就接受了对方所说的话。
“好了,还有什么事么。”
还有的……
小依看着地板咬住了嘴唇。
还有的,是与让她幸福得想要说谢谢的事完全相反的事情。黄昏、旧楼、奇怪的味道、模糊的面孔……
以及透过双眸说出的“对不起”。
无法计数的零碎的记忆像尖锐的玻璃渣,又一次泼洒在了小依心中。
“没事了。”
快要被咬出血的双唇吐出了无关紧要的谎。
“哦,那好。”
真是太好了。
季木铃把汤匙扔进桌子上的咖啡杯。
“等你什么时候有事再来找我吧。”
最好永远没事。
“老师再见。”
小依站起了身。出门之前,小依一直低着头。她不想撞上对方的目光。
又是“老”师!
门被再次关上后,季木铃把不快全部挂回了脸上。
剩下的咖啡也没时间继续喝了。被手表毫不留情地告知这一事实后,季木铃拿出口红补上了妆。
“季木铃啊季木铃……”
她把一缕额前发别到耳后,又看着那没填完的工作日志。
“明明回个不客气就能一了百了,你还……”
说到底,自己最大的不应该,就是不该在上课的时候说什么“有什么心事想不通的可以来找我”。
“竟然还真有人把那话当回事”。
她想了一下,提笔在“详细事项”一栏填上了两个字,“答谢”。
“高中生就是麻烦。”
不过,这个女孩子给她留下的印象,不只是麻烦。其他的,季木铃也懒得去想了。
“一年7班,叶藤依。”
季木铃在这一栏打了个星号,合上了工作日志。
小依一直觉得自己无论干什么,总要摔些莫名其妙的跟头。
而每次,不管是一般的跌打损伤,还是摔伤得头破血流,她既不会觉得路面不好,也不会归咎于路上的障碍物,更不会说谁谁谁绊了自己,谁谁谁没有及时扶住自己。
原因从来只有一个:是自己太笨了。
是自己太笨,没有看清路,没有踩好步,在行走中发了呆犯了迷糊。所以受到的伤痛是怨不得其他人的,自己必须一声不吭地忍下来。
不管到底有多痛,都必须如此。
而小依真的没想到,这一次,即便是这样笨拙的自己,迈出第一步后竟然也就迈出了第二步。
虽然昨天进行“第一步”的时候,那个老师说的话让她很在意。
季木铃,季老师。
“多多去做,用不着感谢谁。”
和上一次求助于她的时候一样,她给的建议依然让小依感到不知所措。不过这样一来,小依也确信了一件事:自己不能放着不做,不能停滞不前。
所以自己尽快迈出了“第二步”是明智的吧。
自己竟然真的就去找班主任借了班级通讯录。虽然,明老师问她“做什么用”的时候,她还是在慌乱中将之前预演了很多遍的借口忘得干干净净了。
然后她才得知班级通讯录由通讯委员保管。
“小依?”
这……根本不算是顺利吧,自己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小依啊!”
“啊?抱歉!”
小依双脚踩进花坛前,陶夭遥总算是叫住了她。
“对不起对不起,我什么时候……”
又差点摔跟头了,要不是因为陶夭遥……
“嗯……大概是从你盯着脚尖不动开始吧?”
哎呀,看来自己陪着小依一起放学回家真的很必要。
而且!小依满脸通红手足无措的样子可爱得简直得“可爱国际联赛冠军”!比起五十公斤的黄金,她更想现在就抱着小依回跑道跑几圈!
考虑到已经不早的时间和自己已经训练完毕的满身大汗,她姑且保持住了理智。更何况,比起肌肤之亲,她现在更想接近的,是小依的心。
但那种事情也不能操之过急吧……
“都说了不用这么紧张了。咱们是朋友嘛。”
朋友……对啊,自己已经和以前不同了。现在的自己是有朋友的,不再是一个人了。要做的事情,只管去做就对了啊!
“嗯!”
小依用力点头。
也正因为如此,小依无论如何都不想让陶夭遥,自己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朋友牵扯进这件事。
“那,再见啦!”
“再见,夭夭同学。”
告别的时候小依又依稀想起了什么。
上一次告别,以及上一次告别后发生的一切。
她看向了自己正要走向前方。从这里望去,小巷、窄道与岔口彼此编织成了蛛网式的交错路。青砖黑瓦下,遍是小块的黑影。隔若干步遥相呼应的老旧电线杆之间,彼此拉扯出些许漆黑的线条。这些纠缠着的黑线将本来就狭窄的天空分割成了条状的几块。其中一块被倒映在地上水洼里,成了一片污浊的铅灰色。
小依抓紧衣角和装课本的提包,卖力地蹦跳着绕过这降落在城市又在水泥的裂缝间堕落成团的春雨。
短短几天,自己曾独自走过一年多的这条路现在又变得陌生无比。
一路上,和小依擦肩而过的只有从巷子这一头急急忙忙冲向那一头的阴冷的风。
这里是“单行道”。
就要到了,就要到那个转折点了。
小依并没有只是不停机械地激励自己。她会记得,在她认为的绝对的“不幸”之后,她又获得了“幸福”。
所以,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去保护。
然而,当她到达那个“转折点”后,小依发现这里真的只有一个点。狭长的窄道形成一个线段将这个点贯穿。
小依站在原地,开始从自己的记忆里翻找。远远地,她发现那个老旧的住宅楼在与这条线段毫不相干的另一侧。而自己根本找不到两者的连结方式。
“到底在……哪里?”
她找了些路线走,却发现无论哪条路线通向的都是这团杂乱的内部。一时间,小依感觉自己的心中和眼前都是混乱却阡陌规整的迷宫。
明明有路,却就是走不到。明明有记忆,却就是想不起来。
于是,退回了那个点后,小依走了她记忆中最熟悉的路——离开的路。
向身后看去,已经变远了那栋楼仍像一道由瘴气形成的海市蜃楼立在那里。
小依知道自己还有到达那里的方法。自己,一定要去那里。
林离又一次按出自动笔芯,涂涂改改起来。他小心计算,细致入微又斤斤计较,不放过自己所能记得的任何一个细枝末节。数不清又指代意义彼此不同的数字被他罗列成一长串,不停组合又拆解,转移再拼接。
最后,在一道难以分辨出的横线下,林离得到了一个数字。很遗憾,这个数字再一次辜负了他。
林离沮丧地把纸丢在餐桌上。铅笔墨在暖色的灯光下黑漆漆的一坨,浓密得几乎要从纸上溢出来。
明明连上个星期六晚上买的那捆青菜和自己每天的午饭前都核实过算进去了……
林爸吃饭的时候已经把这个月的费用交给了林离,但林离并不愿对那多了一截的数字善罢甘休。
“下个月开始就借书看吧。”
晚饭后,打扫也结束了,接下来的时间本来应该用来休息和学习。
这世上哪有会有每个月和家庭账单大战三百回合的“大侠”!
但是,唉,谁让林离家里一个成天加班,一个成天闭门不出,是根本谈不上三足鼎立的“三分天下”。
林离叹口气,决定拿一张旧报纸来和那些数字再过几招。
他刚把解下的围裙挂回厨房,就看到腹兜正透过单薄的化纤发着一块长方形的光。
“骆行之?”
拿出手机看清屏幕的同时,铃声也大了起来。
“这家伙这时候搞什么……”
“搞什么飞机啊!”
接完电话后一小时,林离已经站在离自家相当不近的一条陌生小道的电线杆下了。
“那个死胖子!”
劈头盖脑跟一说武松的一样说了一长串地址甲后,骆行之又给了林离一长串地址乙,拜托林离去地址乙等一个人来给那个人地址甲。
具体情况和具体对象一律不交代,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哎唷,你看我不是有事抹不开撒,而且我记性又不好。”
连说两个长地址连个气都不换你的记性还想怎样!?而且通讯委员明明是你好不好!?
林离不快地踢在地砖上,想着骆行之给的那个地址,又拿出手机看了时间。
半个小时前,他就到了。
“可恶,这大晚上的……明明是三月了。”
自己低估了早春时节的余寒,还是说自己的这一身行头(防雨防水防油污的清仓货物美价廉软壳外套+耐洗耐磨耐刮擦的同样清仓货物美价廉牛仔裤+勤剪脚趾甲就可以多穿一年的杂牌帆布鞋)本身就御寒效果不佳呢。
当然,来这里的路上林离依旧被众多女性回头了——他那从头到脚的寒酸应该也是被当成某种休闲配搭了吧。
林离拉高了衣领,看到自己的呼气变成了白雾。
“也不知道他们冷不冷啊……”
老爸在单位,阿亮在宿舍,问题都不大。她……林合的话,她总是穿一些华而不实的衣服,不过一直在房间里,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倒是陶夭遥,她喜欢穿短运动装,不知道她冷不冷啊……
“寒灯一盏,荒天两片,独思故人万千”……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吧。
琐碎的念想加速了时间。似乎是由于这“内功心法”的缘故,林离暖和了些,抬头从街道和灯火的围剿中看了会儿天空。
“林离……同学?”
路口狭窄的光亮中,有一个人影正背对着喧嚣的主干马路。当对方走近了些,林离才看清楚来者何人。
“叶藤依?”
明明没有喊多大声,对方却像被林离喝住一样退缩着站住。
叶藤依让开了路口的光,小步走进电线杆旁的冷光下。
“晚上好?”
晚上好冷!林离又扯了扯外套的袖口。
“嗯……你好。”
虽然她的声音细得几乎听不到,好在林离之前对她有些了解,直起耳朵还是能听出个七八分。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状况。就是她了。
“是骆行之跟你说来这里的?”
“嗯。通讯委员叫我来这儿……”
内向过度的叶藤依带着林离也忸怩起来,气氛没理由地变得非常尴尬。这是林离一直不愿跟叶藤依(这种人)打交道的原因之一。
磨磨唧唧的真不痛快。
“你是来拿那个地址的?”
“是的……”
不要老是红着个脸低着个头啊!该怎么说话啊!
紧张得开始感到不爽了。林离挠着头,拿出了写好的地址。
林离看着叶藤依小步走上前双手接过纸条,又面朝着自己一步步退回去。
“谢谢。”
叶藤依双手握住自然垂下,颔首笔直地站在原处。
林离见状叹了口气。
庄重过度让人舒展不开手脚的举止礼节,是林离不愿意和叶藤依(这种人)打交道的原因之二。
“那……我就先走了……”
沉默一小下后,叶藤依拂了拂自己的长发,小声和林离告别。
今天到目前为止,这是叶藤依说的最让林离放松的话。
“啊,好。”
离开路灯,林离在这条窄道上走向和叶藤依完全相反的方向。
林离是相信“缘”的,虽然他觉得自己文思拙劣根本无能概括“缘”这东西到底是个啥。而自从上次舞台剧的事情和叶藤依共事后,他对这个女生的定位就是“无缘”。这种无缘不只是说“合不来”、“不相配”,而是像写在不同作家的不同武侠小说的人物,从招式到门派的彻彻底底八竿子打不着。结合最新学的知识的话,最多也只是像同一个星系的两颗行星,在各自的轨道上转到宇宙坍缩也不会有交集。
那就各自活在各自的轨道和故事里好了。
非常多余和无意地,林离回头看了一眼正走向杂乱街区的她。
黑色的长发和周围正逐渐离开她的光使叶藤依穿着白色轻绒外套的身形显得十分显眼。黑暗中,细碎的步伐和深色的棉袜,使她远去的背影尤其显得脆弱单薄。
林离感觉自己心中有什么一把被抓住了。那应该是他的那个“侠义心肠”,或者说是多管闲事的闲情,或者说是……
“等一下!”
总而言之,他根本没多想就采取了行动。就像有人随笔把两本书的故事穿插到一起,就像行星借助万有引力冲破斥力去接近。
总之就是做了!
叶藤依被林离的这一声吓得撒手把纸条扔在了地上。林离只好等她手忙脚乱地捡起纸条又正姿站好。
林离看着穿的并不比自己少却颤抖不已的叶藤依。
这是林离第一次在一对一的场合下和她说话。
现在这般仔细看的话,这个叫叶藤依的女生还真不是一般的……用可爱、美丽、漂亮这种词去形容,都只能表现出一方面而显得苍白。
不过林离倒也不会有太大反应,毕竟有着夸张容貌的家伙,林离认识好几只。一只正窝在家里闭门不出,一只则是在男生宿舍里养病。
而他自己也是。
“林离同学?”
啊,说正事……
“你是怎么过来这边的?”
“走过来……”
夜风吹起,色泽比夜色还要澄澈动人的乌黑长发被拂动起几丝,扰乱了他和她的视线。
但林离能看到,她的双目空洞而慌张,没有神采。
“一个人?”
“嗯。”
叶藤依抬手理头发,点点头。
还真是这样……
“那……你是要自己一个人去地址的那地方吗?”
俨然已是涉及个人隐私的问题了,但林离不得不问。
“嗯。”
就像螺丝被拧到位一样,林离心中的那个东西,被抓得死死的。
据他所知,这片区域是这座城市的旧城区,“脏、乱、差”人人皆知。而那个地址的那个住宅楼,正是旧城区中的诸多老旧建筑之一。
月黑风高,其兆不详。
没有长剑,没有蓑衣,没有恩怨情仇也没有绝世神功。有的,只是一个少女迷茫的决心和误打误进了现实生活的一个少年对侠义的向往与决意。
在人情事理常识知识什么的之前,侠义之心已经熊熊燃烧起来,帮林离做好了决定。
“那……我送你吧。”
这时,小依还的“不”还没说出口。
没了……
他不停翻找着。这里、那里、到处都找。
那个东西正有意躲着他,他恨不得能从双臂和后背上都生出眼睛来,帮他盯死每一个方向。
他狠狠地用衣角擦眼镜,又戴回去,不停的睁大又眯起眼睛,仿佛这么一来,眼前的一切都能变得透明。
“怎么会这样……”
第一件事已经……已经失败了,难道连第二件也……
“可恶……可恶!”
他不停骂着,不停找。
“出来!出来啊!”
求你了!出来!
他焦灼而又无助地向谁乞求着。
那件失物才不搭理他,始终躺在某个角落,对他做的事情和发出的声音完全置若罔闻。
“不行……怎么能……必须找到!”
呃,多此一举。
到底是哪里不正常或者不对劲,自己才会做出这种完全违背“避事主义”的事情来……
话说回来,她刚才竟然也没拒绝。难道觉得整件事情很莫名其妙的只有林离自己而已吗!凭什么自己就得大晚上的出来给人送地址,凭什么自己送完地址还得送人到目的地!?这完全没道理啊!
林离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责怪自己才好。他不得不仰头吹点夜风,为发热过度的头脑和面部降温。
不过,林离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遵从了冥冥之中的“侠义”的意志。
而且自己这么做也是做对了。假如不是亲眼所见,他很难相信现实中真得有不近视还能把9栋看成6栋、4楼看成7楼的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林离就成了在前面领路的人。
这哪算是什么侠义。自己简直就跟刚登场不久就会被一掌一剑一股真气干掉的带路喽啰一样啊!
电梯是坏的,他们只能步行上四楼。林离尽力看清脚下的台阶,不时回头看看,确认叶藤依有没有跟上。
风从已经脱落光玻璃的钢条窗间透过,不停发出咳嗽般的“呼咕”声。楼道的墙壁似乎不是由砖石,而是由灰尘、翻卷的石灰皮、锈迹和各种奇怪的小广告彼此拼凑搭建成的。
“你没问题吧?”
“嗯、嗯。”
见林离回头,小依又“吓”地一下不知道看哪里好。不过,这比起她一开始时几乎要夺路而逃也算是一种进步了。
又把无关的人牵连进来了呢……
从小依拨通班主任给的通讯委员的号码开始,事情就以完全意外的方式朝小依的期望发展着。自己尽力避免,可还是把林离同学牵扯进来了。
小依放慢了些脚步。
既然这样,刚才拒绝他不就好了?
楼梯道内所剩无几的白炽灯被脏污的蛛网包裹着,就像蒙上翳的枯目,发着有气无力的光。光线随步伐跃动着,翻越过林离的头顶落在小依周围。
“小心,有东西。”
林离不时提醒。
“哦,嗯。
小依听从着绕开了挡住台阶的小煤炉。
羸弱的灯光肆意将黑暗拿捏成怪诞的形状,就像一只只蹲伏在角落里闭目养神的黑兽。小依想躲开,却发现无论是刚才走过的身后的路,还是自己所期望的其它退路,都已经被吞没进了黑暗里。
唯独他的身后,他的脚步下,依稀地落着几抹光。
林离同学……
小依突然觉得这楼道里其实并没有路。是前面那个人踩开了黑暗又留下了路。正是由于他的存在,那些潜伏着的怪物才不敢轻举妄动。也正是由于他的存在,自己才会走到这里。
看着走在台阶上的林离的高大身影,小依又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走回他身后留下的光明里。
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这样时远时近。
这一步又一步将会通往什么,不仅是前面的林离,小依自己也不知道。她现在才发现,自己“精密”的计划,只是根据一个模糊的目标而制定的。
自己到底是去……
自己只是去拿回书包啊!自己的书包的确丢在那里了!
小依刚为自己今次的计划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他们就到了。
林离又看了一眼走廊墙上那个红漆写下的大大的“4”。
“就是这儿了,4层,405。”
林离特地又强调一遍,把门牌指给叶藤依看,防止她弄错。
开放式的走廊比楼梯道明亮了些。这样一来也就没问题了吧。
“嗯。”
叶藤依点头。
“那个……林离同学。”
叶藤依说。
“啥?”
林离说。
“谢谢你陪我到这里。”
叶藤依说。
“不用谢”。
现在说谢谢,早了吧。
林离说。
极端程式化地说几句话尽了礼数后,他们实在说不出什么来了。
接下来,就是彻彻底底的私人问题。
林离走到楼梯口,看着叶藤依转过身。说真的,叶藤依的背影让林离觉得非常不放心。
小依只顾往前走,什么都不去想,周围、背后,以及这短短的几步路,她都不愿去看了。
她心中只有那个405室。
就要到了。
走向那里的同时,小依的记忆也在不断回溯,与眼前的一切一一重叠对应。脚步和回忆都停止的时候,她站在了那扇门前。
她已经不需要再对比思索什么。她知道,就是这里了。
意外的是,自己竟然很冷静。说的也是,现实中谁会像电影、电视剧里那样突然晕倒。
正因为是现实,为了不依靠他人,为了用她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小依独自回到了这里。
旧式的防盗门虚掩着,门缝间一道细长的光钻了出来。门内门外寂静无声。
无论自己寻求的是什么,它就在这扇虚掩的门内。
于是小依推开了门。门后的一切就这么呈现在她面前。
然后,小依之前的记忆,就彻底失效了。
这405的门内的房间,是对于小依而言完全陌生的、几乎可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空间。
这个空间所处的世界,与一般人所处的那个所谓的世界大相径庭。
小依眼中所能看到的,只有数不清的纸。正如她所见的那样,这个只有10多平的世界,是纸的世界。
就像是从一个纸团中爆炸后又逐渐平静形成得来一样,这个“世界”的一切仿佛都是由一张张纸组成。
散乱的纸脆弱又单薄,一张又一张宁静地交错重叠,在地面上形成了薄而紧密的一层。堆叠有序的纸,则彼此挤压支撑产生了质量与体积,形成了一个又一个高低大小不同的方纸堆,使这里的空间像迷宫一样被分成多个,彼此相隔却又紧密相连。就连房间的墙壁,也被纸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那些纸的边缘略微翻卷起,像波光更像向远处翻滚而去的云,似乎是要见证这方世界里风的存在而随气流轻舞。
高悬于纸的大地之上的,是被污水渗出斑渍的天花顶。一条倭瓜似的灯泡孤零零地顺藤而下,发着和煦的余晖似的昏黄的光,普照着这里的一切。
小依迈出一步。脚下应声在纸上哗啦一响,她就完全置身于这纸的迷宫里了。
假如不是看到了1LDK式公寓固有的门与窗,小依差点就要以为这纸的世界是广袤无垠永无止境的。
纸的世界是如此的宁静。风从小依身后的门里吹过来。灯光摇曳,这世界里的一切就开始用小依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方式运转,发出簌簌的声音。
真的是这里吗?
小依往前走了些。
终于,她看到了那张床。
在小依记忆中被用作镣枷而不可挣脱的刑具,此时看去只是一张由钢筋和木板组成的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床铺。
而他,这世界的唯一居民正蹲在床边忙碌着。
他那干瘦的背坨成了一团,以近乎蠕动的方式在那些纸堆前挪来挪去。无论是与不时搬动的纸堆相比,还是与那张简陋的单人床相比,他都显得那么的孱弱而卑微。
之前被掩盖在这无数纸张之下的记忆,又重新拥堵进了小依的脑海。
就是这里。就是他。
他对小依的到来毫无察觉,仍急于找出那件失物。他拿起又放置,将不同的纸堆从此处移到彼处,不停改动它们的高度与体积。
可是他发现存在于这些数不清的纸堆之后的,还是纸堆。
没完没了!
焦躁的情绪在他的身上凝结成汗滴,汗穿了他身上的学校制服,在地面画出水渍。
为什么……为什么连这种事情!?
他跪在地上,伸出手揽住了几个纸堆,试图用暴力破坏这纸的阵列。
大堆的纸随之分崩离析,向四周倒塌了去。失去秩序的纸如溃坝一样流得到处都是,几乎淹没了他弯曲的膝盖。
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那些纸堆被破坏后,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其余的纸堆。他之前查看过的那些边拐角落,也再度被凌乱的纸张所掩盖。
纸的洪水无声得令人窒息,蔓延向小依,没上了她的脚面。
他跪得浑身僵硬,举起无力的手在纸中随便捞了几下,却连一张纸都抓不住。
无论怎么做,都无济于事。
就像是花时间把全身的力气集中到双手一样,他慢慢从这纸的**中抽出一张,放到自己面前。
明知徒劳,他依然决定重新找一遍。
为了不放过双眼的盲区,他跪着转过身,想去整理身后的纸。
于是,以类似膜拜的姿势,他总算看到了站在他身后的小依。
背光之下,小依的面容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他的表情却是异常清晰。
小依看到他脸上的惊讶迅速扭曲成了恐惧。
“啊!”
惊叫声像是被抽干了阳刚气和活力,他六神无主地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向那些纸的丛林逃匿。
又有一些纸堆被撞到了。倒下的纸堆在他的双腿间形成了白色的泥潭,妨碍他前进。猛跨出几步后,他逃出了纸的沼泽,蹲在被纸糊住的窗户下窝向墙角。
她、她为什么来了!
就像曾经的每一次一样,他又放弃了逃跑与反抗,不抱希望地等着愤恨与憎恶降临在自己头上。
这一次更应该不例外。
他的混乱也让小依失去了判断。他就在她面前,但她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情绪去面对他。所以小依不去看他甚至一眼。
用不着想太多,自己……自己只是来拿回书包的啊!
书包……书包……黑色、长方形、手提式……
很快,小依在床旁边的一张纸下找到了自己的书包。
她过来了!
他颤抖起来,等她靠近。
小依拿起了书包,却只是地转过了身离他而去。
就像他不存在一样。小依独自从这迷宫中撤离,将纸的世界置于身后。
他也开始以为自己已经被放过了。
“柴扉。”
小依在门口站住,背对着喊出了他的名字,声音平稳得如同诅咒。
“我还会再来。”
她走进了黑黢黢的走廊,不再去管他以及那个房间怎样。
小依快步走着,几乎要奔跑起来。她感觉有一种东西正随着心跳越聚越浓。那东西沉重、黑暗,让她害怕。
逃是没有用的。小依感觉得到,“那东西”就是从自己身体里滋生而来。
楼梯口那盏唯一的灯光形成了一块光的孤岛。
有光就能驱散自己心中的“那东西”吧!
可是,离那光近了,小依才知道自己无路可走。在这光以外的楼道的每一处,除了深渊就是绝路。
但她不是孤立无援。
“林离同学?”
小依惊讶地看着站在台阶上的林离。
“你……没走吗?”
“嗯。”
所以说你刚才“谢谢”说早了。
虽然小依似乎是想藏到背后,但林离还是看到了她手上的书包。
看样子,她的事情是解决了?
那……
“我们走吧。”
但叶藤依还站在原地。
“怎么了?”
大而空的眼睛显得激动不已,用力抿住的嘴却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这副“哭笑不得”的样子让林离有些被吓到了。
“我们……”
从这个不算很熟的男生口中说出的简单两个字,给了小依巨大的能量。微弱的灯光只是照亮了小依身上的一小部分,这两个字却让光充满了她的心。
“那东西”也收起了爪牙与触须,退回小依心中无法察觉的缝隙。
“嗯!我们走。”
小依觉得,只要有这个人和这两个字在,不管什么样的道路,自己都是能走下去的。
感觉归感觉。走了不到半层楼的路后,小依还是开始害怕起来。
因为真的很黑。
开始走后,他们就都没有说过话。周围在变黑的同时,似乎也越来越安静。
随着他们前进,小依和林离的之间的距离也在缩短。
走到三楼的时候,林离忍不住转过来。
“那个,你还好吗?”
“嗯……”
这哪里是“好”的样子……
“那你能不能,别老是踩我的鞋呢。”
说着林离抬起脚,将被踩脱的鞋后跟拉好。
“对、对不起!”
“没关系的。”
是自己让叶藤依更害怕了吧。对女生还是应该友好些?
不如这样。
“看不清的话,你就拉着我的衣服好了。”
于是叶藤依就拉住了林离外套的边缘继续走。
牵住林离的后背在黑暗中走……和那家伙真像。那个已经闹了十多天别扭仍然闭门不出的家伙……
等等,气氛有点儿不对劲。
说不清是自己不对劲,还是叶藤依不对劲,但林离就是觉得“不对劲”像烟雾或者空气把他们笼罩在了里面。
走路时不应该乱想。
林离刚准备说点什么去打破这“不对劲”,叶藤依先开口了。
“林离同学。”
觉得无所适从的不只有林离。不仅觉得“不对劲”,小依更怕林离会问她一些问题。比如,那里住的是谁,小依去那里干什么。
“嗯?”
“你……不害怕么。”
小依的声音越来越小。
“还好吧。以前怕,现在也不怕了。”
他怕的话,谁来领路呢。
自己家住的地方不比这里好到哪儿去。因此林离很早就不幻想这种黑漆漆的鬼地方会通向剑冢、密教基地或者别的什么稀奇古怪的秘密场所了。
而像这样抓着林离的衣角,以前也有人经常这么做来着。
“你害怕么?”
林离反问,也是明知故问。
“害怕。”
“怕什么?”
小依的手松开了些,沉默了一下。
“这里很黑,很暗,看不清路……而且……总有奇怪的声音。”
林离听了听,还真是有一些声音,零零碎碎,从楼道间传过来。
但这完全不应该是让人感到害怕的声音。
“那声音,你听仔细些。”
他回着头放慢了脚步。
团在一起的奇怪声音在耳中被一根根抽离出来。虽然一开始听还是有些害怕,但小依慢慢地也听清楚了。
是人发出的声音。
有老夫妇高腔的说话声,有青菜下锅时的“嗞啦”声,有大声放着的不太熟悉的流行歌曲,还有电视机里播着的新闻……
全是生活在这里的居民们的声音。这些声音,是他们的生活的侧面与见证。
“会觉得害怕,就是因为不了解吧。试着去了解的话,大概就不再会怕了。”
随口瞎扯着废话,林离加快了脚步。他没兴趣陪一个大小姐在这种地方听生活噪音。
叶藤依似乎在想着什么,牵着林离的衣服继续跟上。
不管害怕不害怕,他们已经走出了这栋楼。
外面虽然也是月黑风高,但比起楼道要好得多。周围也没有楼道里那种阴湿发霉的味道。
不过,那种“不对劲”的气氛却反而更浓了。
走出没多远,林离刚想着要不要送佛送上天,小依的手抓得比刚才更紧,拉住了他的脚步。
又怎么了?
叶藤依松开手放在胸口,仰起头和林离面对面。
“你为什么要……要帮我呢?”
她的双眼中闪动着林离完全无法解读的东西。
从林离自己的亲身经验来说,长相出众就是会惹上麻烦。这是他不愿意和叶藤依(这种人)打交道的原因之三。而这一次,林离的作为也确实有些超出了“侠义”的尺度。
“也没有什么‘为什么’,我也不会觉得麻烦……”
自己真是多事了。
“我只是阻止一个弱女子独自去赴险。”
所思!合乎侠义!所行!合情合理!
“一般的话,不能看着不管……吧。”
不过,这个咬文嚼字的说法真是很大男子主义。
“我多管闲事了,抱……”
看到叶藤依的脸红到脖子根,林离才发现自己刚才说了非常不得了的话。
林离局促着移开视线在周围寻找着。
啊……自己真是蠢!救星,救星……有了!
“你等下。”
林离小跑着进了旁边一家全日制超市。很快,他又拎着满满一个大塑料袋走出来。
“呐,给你。看你好像一直挺冷的……”
是一碗小份的红豆汤。
小依把红豆汤捧在手里,心中的不安与胆怯被掌中的热量完全融化。
“谢谢你。”
叶藤依浅浅地微笑着,粉色的脸上充满了生气,显得比刚才更为动人。
超可爱!
于是,在温度、充血和紧张感的作用下,林离的脸也跟着红了起来。
他也忍不住微笑起来,但他转过身,不让叶藤依看见。
叶藤依将书包挂在手臂上,拿住红豆汤,另一只手牵住林离的后背。
林离后背被叶藤依抓住的那一小块也温温的。
你还是谢早了。
“你的家在哪边,我再送送你。”
同行的路,还有得走呢。
今晚家里也没有人。
走进卧室,小依靠在书桌上。
“今天就要过去了呢。”
小依每天的“反省时间”又到了。
受林离的照顾,第二步,还算是顺利吧。
小依一直认为,如果要拿饮料来比喻的话,被人帮助的感觉就像是用冰水冲泡的茶,无论多入味总带着寒意。
没想到竟然是像这红豆汤一样的温暖。
折好包装口的红豆汤,已经不太热了,还在书桌上冒着几丝热气。
小依想起了他的身影,他的表情与话语,他的言行,都是那么可靠而真诚。
去了解,就不会再害怕吗……
林离同学……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她没有急着去想那个405室和那个人的事情,而是拿出了书包。毕竟,这才是她此行的目标。
小依打开书包确认课本。
不对,这不是她的书包。
虽然这是后和她的书包同规格的学校标配书包。里面的几本课本也是和她的同课程,但是这些都不是她的。
一个东西被课本夹带着掉出来,是一个小的试管状的塑料瓶。
这是什么?
小依疑惑着,还是打开瓶盖。
让人愉悦的粉红色,以及甜蜜的杏仁香。
初中就学完高中化学课程的小依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她看着这半透明的塑料瓶里的液体,将瓶盖拧好。在塑料瓶的下端,她看到了一个透明的骷髅图案标识。
小依把这封印着死亡的魔瓶放在了红豆汤旁边。
她打开手心。林离用圆珠在她手心轻轻写下的电话号码笔锋浓重,仿佛墨迹还没有干透。
林离到家的时候,时间已经晚得夸张了。
只是走走站站的有氧运动而已,林离却感到精疲力竭。
“幸好家务已经先做完了。”
庆幸着在门口换好鞋,林离看到客厅的灯是亮着的。
老爸说今天还是要加班,凌晨之前都不会回来。也就是说——
是自己的疏漏,走时没关灯么?
林离很是难过地想起了出门之前自己在纸上写下的那些令人痛心的数字。他不迭地自责,哀叹着几小时间随36瓦灯泡的光与热白白流逝的金钱,一手夹起脱下的外套,一手拎塑料袋,试图冲向灯的开关挽回最后一点损失。
可当林离走进客厅,他才发现这在深夜等他归来的灯光并非是由于自己的疏忽。
林合,正坐在饭桌前。
她抱起双腿,头靠住膝盖,整个人几乎半蹲在椅子上。
在她的身体周围,普通人所不可能具有的瀑布般的亮色长发和洁白的西洋服饰一起,像银丝织就的被褥一样,将她的身躯遮盖在了里面。
从这“被褥”的缝隙间露出的脸庞和指尖,看起来比她身上的衣饰还要精美。
安静的客厅里,可以听到林合均匀的呼吸。她旁边的餐桌上,还放着瓶没喝完的绿茶。
这副模样是……睡着了?
林离轻步走过去,将手上的塑料袋小心放在了餐桌上。
塑料袋事与愿违地发出微小的声音,将她吵醒了。
林合抬手揉开眼前的睡意。被松开的双腿在裙摆间若隐若现着垂下,最后只露出了陶瓷般的双脚。
头发散开,看来是洗过澡了。衣服又是一套林离没见过的款式。而且,竟然还没穿袜子!?
“到哪儿去了?”
一口将可能引起咳嗽和感冒的冰绿茶喝完,林合紫宝石般的双瞳直勾勾地盯着林离。
“没……出去有点事儿。”
强烈质询的目光逼得林离有些难堪。
“你为什么不去房间睡?”
都在房间里闷好几天了,干嘛现在又这样突然跑出来。
“和你无关。”
林合赤脚踩在地上,眉头一皱,又很快站稳,不动声色地说。
僵持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面对面说个话,竟然又说这种话!
林离非常不满,却又奈何不了她。
林合转身就要走。
“别走。”
林离举起大塑料袋。
“零食,吃完了吧?我又买了。”
林合可算是站住了。之前留意她扔的那些包装袋看来是做对了。
“还有你要吃的戚风蛋糕,也买了。”
他又从塑料袋里拿出纸盒。
这一袋零食的价格,在操持家计的林离眼中绝对算是巨额。但既然是为了她,也就计较不了那么多。万一财政再赤字,自己就再勒紧裤腰带想别的办法吧。
她能开心就好。
可是,林合走过来的时候,没有给林离好脸色,“啪”地从林离手上抢过塑料袋和纸盒。
“把拖鞋穿上。会受凉的。”
林离不忘提醒她。
林合总算是愿意听林离的话,小声嘀咕“和你无关”却老老实实地去门口把双脚随便塞进了一双拖鞋里。
几乎是用拖在地上的方式,林合“啪嗒啪嗒”地把那一大袋零食带回了房间。
“呼。”
听到林合关上房门的声音,林离松气,也是叹气。
他准备也关灯休息的时候,又想起了少了一副的碗筷。
林离走到林合的房门前,却只看到自己精心准备的晚餐被一口未动地摆在了紧闭的房门前。
看来自己面临的问题,全是遗留问题,并且都是自找的。
“哦!”
骆行之听林离复述着昨晚的情况,显得非常激动。
“你小子挺行啊!叶藤依的住址我这儿没有,班级通讯录更没有,你那么一下就给套出来了,有你的!你‘是黑暗中的人的光’(罗 2:19)啊你!”
骆行之一边按住凑着热闹吵着“地址务必给在下一份”的阿鬼,一边示意林离接着说。
“没有。我送她送到差不多就没送了。”
松开立刻失去兴致的阿鬼,骆行之在座位上坐好。
“无所谓啦,反正这样也挺好的。”
“好什么啊,我都被林合说死了。”
唉,还在闹别扭。想到这个林离就头疼。
“先不说你家那位了,接着说昨晚的情况。”
骆行之一把按住喊着“请告诉在下令妹昨晚的内裤款式”的阿鬼的脸,岔开这个不愉快的话题。
“你觉得叶藤依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个榆木脑袋。当然是整个人给你感觉怎么样啊!”
感觉的话……林离回忆了下昨晚的情况。
无论是昨晚在漆黑的楼道里和她只有一辆步的距离,还是像现在这样在教室里和她只隔着三个座位的距离,感觉都是……
“疏远感。”
“哈!?”
骆行之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如果要拿先例来比较的话,感觉……就像小龙女吧?”
明明看上去很脆弱,想去帮她的时候却又没来由地难以接近,让人感觉她并不只是像看上去那样。但是又让林离觉得不能放着她不管。
“可爱倒是很可爱,也挺柔弱的样子,但其他地方……完全搞不清。就是这样。”
三句话不离武侠的说话方式依然让骆行之不大待见,不过意思他算是明白了。
“还是陶夭遥更棒啊。”
林离看着正在讲台上“嘿哈嘿哈”蹦蹦跳跳擦黑板的陶夭遥。
怎么突然就转到这个话题上了?
“骆肥,我懂的,你真够哥们。”
林离拍着骆行之的肩膀。
“你是为了帮我接近陶夭遥,所以让我去帮叶藤依的,对吧?”
……
自己苦心安排结果就得到这么个结果,骆行之非常不甘心,不甘心得想要把自己的太阳穴捏爆。
但……也罢,反正目的也算是达到了一半。
“哦对了,阿亮今天怎么还没来上课。”
林离不想继续多说叶藤依的话题。
“还不是不舒服呗。”
“要不再去宿舍再看看?”
这都几天了?
“不不,不劳您操心。这事儿交给我和阿鬼放学后去就行。”
骆行之用力拍着林离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
“你就专心忙你的吧。我等你好消息。‘你的后来,一定比先前更好’(《古兰经》)”
林离立刻讶异不已。
什么事都瞒不住这胖子吗。即便是自己一时兴起的节外生枝。
但是带着夸张表情的胖脸已经随着上课铃让开了林离的目光。
另一边,昨晚事情的另一位当事人叶藤依,从下课起一直在看书,头都没有抬过。
还有两节课的时间放学,叶藤依还是在看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课本。
不在意周围的人,以及下堂课是什么课,一本又一本,翻来覆去。看完,就从第一本重新看起。
从那个银白色的纸的房间拿来的这些书本,虽然同样是由丧失原形的树木的碎粒组成,但每一页的纸张,却是枯黄衰朽的。
整本整本,都是小依不需要再去学的知识。唯一的有用信息,是几个用工整的隶书写在扉页的名字。
那个银白色的房间、纸的世界的居民的名字,柴扉。
此外的书页间,尽是沉默的铅字和已经衰老死去的纸张。它们是不能告诉小依更多事的。
想要得到解答的话,自己得再去那里吧。
林离看着叶藤依合上陈旧的教科书,又把它们塞进相似却完全不属于她的书包。
看完书了?
能看课本看这么久,和教室里其他打闹说笑的人截然不同呢。
这样的人不会多嘴多舌以至于走漏风声被骆行之网罗到吧。
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却空虚无神。有绝对可爱的外貌,却似乎怯于显露表情。个性也并不清冷孤高或者乖戾无常,却总是形单影只。
假如没有陶夭遥,叶藤依或许是班级里最孤单的人……
不。
即便现在叶藤依和陶夭遥很要好的样子,叶藤依依然是班上最孤单的人。林离突然这么觉得。
无论叶藤依怎么想、将要怎么做,就算不知“内情”,完全局外人和一半陌生人的林离,将在不会惊动到她的距离继续关注、等待。
然而林离也总是忘记,他自认为在暗中关注他人的时候,他的一言一行,早已被很多人看在了眼里。
被那些在意他的人们。
林离不会有时间和死党们在放学后四处闲逛瞎荡。但他也不是马不停蹄回家苦读的好学生。在兴趣爱好、读书学习以及别的杂事之前,他每天要耗费相当的精力和脑筋在自家家计上。
此刻林离家“家计”的具体形态便是他手上正拎着的两大袋菜。
从与恩格尔系数的征途中凯旋的林离正走在归家的路上。
“啊~好想弄本新武侠书来看啊……”
虽然从书店橱窗那里经过的时候差点没能自制,但是一看到自己钱包里那点儿东西,林离不得不忍住了。
“卷心菜、大葱、猪肉、紫甘蓝、鲫鱼……”
自己之前四处搜集各家超市、农贸市场的宣传单再制定“价比采购路线”的功夫又没白费。
“这样一来又能营养经济地吃上几天了。”
明知道除了自己没人会认真吃他认真做的饭菜,林离仍然斗志满满。
今晚绝对要把饭菜做得再美味些,让她好好吃下去。
“要是能一家三口和和气气吃个饭,那该多好……”
瞎想着一些和青春、热血和侠义毫无关系的事情,林离走过一条条街道。
突然,他看到远处自己必经的T字路口前,一个身影猛地一转,以一个非常精神的掐腰动作“顶天立地”地站在了那里。
虽然对方转身很快,和林离的距离也不近,但这动作还是让林离想起了谁。
该不会是……?
像是长了神经组织而在脑后摆个不停的活泼马尾,以及和林离同校的女生制服。
林离走近了些。那个马尾还在是不是地摆动着。
很快,对方从转向凸镜里看到了已经走近的林离。
“锵嘁呔嘁、锵锵嘁呔嘁!锵锵!”
先是乱七八糟地把西皮二黄唱在一起,最后又用晚间档节目的搞笑音收尾。在自己开口制造的奇怪音效中,她转过了身。
“哟!林大侠!”
“陶夭遥!?”
真的是她!
只见陶夭遥满脸笑容,以一个“大”字站在人行道上,拦住了林离的去路。
“林大侠?”陶夭遥走近,很得意地挥挥手,“我吓到你了吧?”
“没……不会不会。”
“吓”死我吧!
林离在心里欢呼着。
“……回气丹田,温养柱香!”
林离调整好气血吐纳,很快稳住自己。
“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她头上有几丝汗迹,是跑过来的?而且为什么会出现在林离的回家路上?
“嗯……”陶夭遥闭着眼睛皱起眉,扶住下巴以夸张的姿势“认真”思考了一下,“因为我会千里传音!”
其实“千里传音”这个招式只是在一些影视剧里出现过,而且从功能和原理来说,它既不具有GPS定位的效果,也不能实现空间移动。
不过既然是陶夭遥说的林离也就不在意那么多了!
“嘿嘿,说不过去?”
借口太牵强了吗?
陶夭遥挠了挠头发,她一松手,那马尾又时不时地摆动起来。
“是骆行之和阿鬼他们告诉我的。骆行之说能在这里等到你。”
干得好!没想到这俩倒霉损友还真有发挥重大作用的时候!
“我有点事儿想说。我们走着说吧。散步对身体好哦!”
似乎是注意到了自己“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站在道路中间的姿势可能妨碍其他行人,陶夭遥提议到。
对心情更好!
“一起走”!
这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和喜欢的女生一起回家”吗!?
“好、好!”
自己不是误服了孔雀胆产生了幻觉吧?
好事到来得太快太猛烈,林离有些接受不过来。
“林大侠,你是去干什么的?”
走过红绿灯的路口,陶夭遥看着林离双手上满满当当的两个塑料袋说。
“买、买了点儿东西吧。”
“特地去把超市特价逛了个遍捡了一串便宜”这种话林离哪里说得出口啊!
“你呢?没和叶藤依一起吗?”
林离也问。
“啊?嗯……我训练迟了,没和她一起。”
陶夭遥犹豫于怎么跟林离说才会显得不奇怪,自己真的可以跟林离说吗?
对方不主动开口,林离就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能在回家路上巧遇自己喜欢的女生,还能和她肩并肩一起走。幸福感已经多到几乎要淹没他的喉咙了。
“林离。”
陶夭遥还是决定信赖他。
“你是怎么认为小依,叶藤依的?”
看到对方严肃的表情,林离像酒醒一样冷静了下来。
某个胖子貌似也问过类似的问题。而且,陶夭遥没有继续喊自己“林大侠”。
昨晚的事情,骆行之也告诉陶夭遥了?那个多嘴的死胖子!
“叶藤依……她的话”,林离尽量避开昨晚发生的事,仔细想着,“一直很认真很小心吧?凡事也细心谨慎”
林离记得当初和叶藤依还有陶夭遥他们一起演舞台剧时的事情。当时,每个参演的人都拿到了一份完整的全人物台词稿。叶藤依演的角色和林离一样只有十来句台词。但是叶藤依总能在别的任何一个角色忘词的时候不看稿立刻提醒出来。
直到后来林离无意间借看叶藤依的台词稿,他才发现她的台词稿上全是各种圈注和提醒。她早已经把整份稿子连同演出动作甚至转场落幕一起背下来了。
“她……她不是和你关系不错么?”
“啊……嗯,她是我的朋友。”
是她最最重要、最重视、最不可失去的朋友。
也正是因为是朋友,能在最近的距离看着清小依的表情,听到小依的声音,陶夭遥才能感觉到,小依似乎总在独自承受着什么。
昨天在一起的时候小依就经常出神,今天就更明显了。
“你为什么问这个?”
林离试着确认。他根本没多想就认定昨晚的事情绝对不能让陶夭遥知道。
“那、那是因为,你好像经常在看叶藤依啊。”
小依那么可爱,任何男生都会忍不住不停看她吧。
但林离是不在“任何男生”这一范围之列的。
“没、没吧!?”
林离很快明白自己陷入了另一个误会。“我更多的时候是在看你啊!”这种话林离也是说不出口的。但他也知道,昨晚之后,自己确实有意无意间留意叶藤依多了些。
“上次那个舞台剧以后,我和她也没什么来往了。”
当然这是到昨晚为止。
“小依和我关系不错,我们彼此也的确是朋友,但是……”
陶夭遥歪头想着。
但是什么?
“她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
“哦、哦。”
林离莫名其妙得就做贼心虚起来。
女生的直觉真的是很恐怖的东西!
“林离你……也不会知道什么吧。”
听陶夭遥这么说,林离很希望自己真的知道什么。但是,抱歉了,昨晚的事情林离还是决定只字不提。不过,林离并不想骗自己不记得。
叶藤依面对黑暗夜路时的恐惧与无助,他不能装作没看见。
“你们是朋友的话……不可以直接问她么?”
“不是的”,陶夭遥摇头,发辫跟着摆动,“小依她不告诉我,是为了……为了我好吧。”
是因为怕别人知道了她的问题也会感到困扰。因此,直到现在,小依之前要转学的原因陶夭遥仍然一无所知。
小依独自隐忍却强颜欢笑的样子,陶夭遥只能看在心里。
“什么都忙都帮不上,我真的能算是她的朋友么……”
陶夭遥沮丧着,马尾似乎也垂了下去。但她很快发现自己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啊!我刚才什么都没说!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才不是!”
林离在一块红砖上站住,认真地大声说。
“啊哈,你还是听见了啊……”
陶夭遥被林离突然认真起来的气势镇住了。
“我不是说那个。”
蔬菜鱼肉牵制着林离的双手,但他还是很傻气地举高了手臂。本以为叶藤依的那件事后她就没什么好苦恼的了,但是……果然是因为叶藤依吗?
“叶藤依可能是挺内向、有话不说什么的,但她绝……应该是超在意你的。就算不说那也是为了替他人着想……我是这么觉得……”
林离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一时激动说太多了。
“这、这些只是我的感觉,你也当做没听见吧,哈,你说的那些要是需要的话,我也当做没听……”
愣头青的报应很快就来了。由于放下手臂的时候用力失衡,林离左手的塑料袋“嗤啦”地破开,土豆和洋葱什么的立刻满地乱跑。
由于用力失衡的加剧,林离右手的塑料袋也跟着破开了。
红烧鲫鱼、肉烧土豆、千张拌素……这些菜肴的原料以大杂烩的形式落得满地都是。
“我来帮你。”
陶夭遥对忙着从书包里找环保布袋的林离说,弯腰去捡那些生肉生菜。
连林离都看出来了呢。
小依就是那种人。那种无论自己受得了受不了,都要一个人承担下来,决不让他人因为自己而难受、痛苦的人。她就是这么的温柔而坚强。
所以,要突破这由温柔构筑成的困局,只能借助外力了。
“把那个给我吧。”
“别在意,我帮你拿。”
结果,袋子里的东西还是没能瞒过去。虽然动作相似,但是捡洋葱、卷心菜和时尚剧里面的捡橙子、苹果比起来算是逊毙了。
不过,举着两大颗卷心菜的陶夭遥似乎蛮开心的。
“林大侠。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么?”
陶夭遥在盲道上停下脚步。毕竟是要麻烦别人的事情,她想显得庄重些。
“什么事你说就是。”
上刀山下油锅,我林某都在所不辞!
看到林离满脸的热心劲儿,陶夭遥释怀了不少。
他和自己还有叶藤依都不是生人。而且林离宽厚、友好、热情,应该是外援的最佳人选吧。
而且,他似乎真的知道一些陶夭遥不知道的事情。
“‘如果你需要帮忙的话,可、可以跟我说’”。
陶夭遥模仿林离当时紧张结巴的样子。
“我记得你是这么跟我说过的呢。”
“嗯。”
林离倒是真心希望陶夭遥能把他当时的窘相给忘了!还有今天的,也请一起忘了吧!
“所以,算是帮我的忙吧”,陶夭遥把卷心菜塞进林离抱着的布袋里,一步蹦到三格青砖外的一块红砖上,双手在背后牵住,转过身看着林离,“在我不行的时候,你能替我帮助小依吗?”
陶夭遥可以毫无遮掩地面对林离。反正她看不清。
不擅长应对女生视线的林离把头撇到一边去看路边的花坛。
“好的。”
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君子重然诺,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
“那真是太谢谢啦!林大侠!”
陶夭遥踩着盲道跑远,向林离挥手告别。
目送来去匆匆的陶夭遥的背影消失在分别的路口后,林离又独自走在了回家路上。
“又被拜托了。”
被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拜托要帮助别的女孩子,感觉有点乱糟糟的。虽然拜托的起因和内容林离还是不太想得通,但林离已经不在乎了。
因为是陶夭遥嘛。
既然自己已经在做了,那就一定要做好做到底。
不过,自己此刻能做的,只是但愿写在叶藤依掌心的电话号码不会由于洗澡或者洗手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被忘掉吧。
世上有那么一个说法,叫说曹操曹操到,还有一个说法叫怕什么来什么,还有一个说法叫“视网膜效应”。
反正就是那个意思,就是你琢磨某事、和别人提起某事的次数越多,这件事发生的可能性似乎就越大。
当自己的手机在和昨天相同的时间再次响起,林离不由地想起了这些有着些许共性的说法。
留下的号码效力自然比不得金针、令牌或者金钱镖什么的,但是它发挥的作用还是让林离有些措手不及。
没错,打来的人正是叶藤依。
林离自然而然地开始想,这是不是和放学后陶夭遥跑来拜托自己有关。
没深入多想就穿上外套出门的林离是察觉不到这看似的偶然背后被他人操控着的“必然”的。
时间相同。地点也和昨晚相同,还是那个杂乱的街口。连林离这破旧衣服都是和昨晚一样的。
狭窄的街道上,夜风带着污水和垃圾桶的气味吹来吹去。前些天降水形成的水洼还没干透。
林离感到了些许湿凉的寒气。
今夜也是和昨天一样的月黑风高。
不同的是,这一次叶藤依比林离来的更早。
叶藤依合着双手站在路灯下。贴身的灰色针织长外套使她纤细的身躯比昨天显得更单薄了几分。
“还是去那里么?”
林离打过招呼,开门见山地问。
“嗯……”
“那我们走吧。”
叶藤依依然一个字都不肯多说,牵住林离的后背紧跟上。
今天,他们的联系也要靠这个动作来维系。
通过这个动作,比起信赖,林离更多地感受到的是作用力。
林离自然不会忘记陶夭遥拜托自己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只要本本分分地把叶藤依再送去那个地方,便算是仁至义尽了。
但他并不想敷衍有求于自己的人,更不想敷衍自己。自己不只是被陶夭遥拜托了而已,林离知道的。
“叶藤依”。
林离扶住一户人家的院墙,揣度了一下语气。他怕会吓到对方,也怕自己吞吐会显得很傻很二。
“虽然有点多嘴,但我还想问一下。”
多嘴也不多这一两句。
“你……为什么非要,再去那里不可呢?”
他们的步伐并没有因林离开口受到影响。
话出了口,林离就有点后悔。他巴不得话题会就这样被沉默带过去。
“因为,我……”
小依不得不一再认真思考又认真回答完全陌生的问题。
“因为我有答案要……找人问清楚。”
林离不停的因为踩到积水或者衣服挂擦而发出响动,叶藤依却连步声也没有。如果不是感到后背上有力道,林离甚至都不确定叶藤依还跟在身后。
“答案?”
林离还没笨到一说起“答案”就想到练习卷或者习题册。
既然是另一个意思上的答案,那就更不好多问了。
街道之后是那栋旧楼。
楼内的路是他们要通过的最暗的路程。这栋楼也是叶藤依的目的地的所在。
明明不熟路,还怕黑,从来时和去时的反应来看,那个405室里也不像发生了什么好事。
叶藤依到底为什么要去那里呢?
林离试着做了些假设,但都不是什么好的联想。
但他不甘心用沉默拖延下去。
离四楼越来越近了。林离还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林离同学。”
走到二楼的时候,叶藤依又客客气气地开口了。
又怎么说?
“你昨天说,只要去了解,就不会害怕……真的是这样吗?”
自己随口扯的话竟然被叶藤依记住了。
“道理都不是绝对的。但,至少人和人的事情,应该是这样。”
自己的所作所为、说的话,能帮到叶藤依哪怕一丝一毫么?
林离不禁怀疑。
“只要去交流,没什么不能解决的。”
虽不全是是亲身经历、言之有据,只要说的话能鼓励到她也就不坏了。
受人所托的自己,能做的并不比陶夭遥多。
一回头,他看到了叶藤依手上那个和昨天一样的书包。
林离不知道这个书包里装了什么。正如他不知道叶藤依在想什么。
小依的想法和林离的作为,本来就没什么关联。
就算小依往最乐观的方向去想,书包里的瓶子所能带来的,仍然是死亡。
与这破旧的楼、漆黑的夜所相衬的所属不明的死亡。
既然是死亡,那波及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前后差了大约一步半,叶藤依和林离走上了四层。
路途结束,叶藤依的手松开了林离,他们就不再有联系。
“谢谢。”
在走廊内的那盏独灯下,叶藤依向林离道了谢。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小到根本不配被感谢。
“如果时间比较久的话……就不用等我了。”
小依想出了这句最合适的客套话。
林离不客套,看着叶藤依向405的方向走去,直至她的背影消失在了门里。
他想了想,转而走向405的方向。
“不,我会等你。”
说的那么好听,林离能做的却只有这些。
风险有多大,后果有多可怕,叶藤依都要独自承受,绝不让他人来分担。
打开的时候,小依才发现405室的门栓是坏的。
开门扰乱的空气,将几张纸掀离了地面。待那些纸平息下去伏回地上,小依走了进去。
纸的世界像是遭临了沧海桑田。
不再是昨天那样山峦峥嵘,起伏叠布。纸堆变得集中,有了规律,在房间的两侧各自形成了约一人高的纸塔。
就像是在内部有着什么复杂的机件结构,纸的高塔屹立在纸的荒原之上,显得巍峨而坚实,像两个巨大的无字界碑。
上次来只是不到一天前的事情,纸的世界竟像是经历了几个世纪。
变化了的只是这世界的外在形态。它依然沉寂无声,彷如静止地运转着。
所有的纸都还在,那张床也在,灯也亮着。但是房间里没有别的人。
他不在。
小依提着书包在灯下等待。她知道“拿书包”这个理由已经骗不了自己了。
然后,他来了。
他从公寓的里侧走进了这房间。还有一小锅面,被他端在手里。
柴扉看到二度再访的来客,失措地胡乱松开了双手。
“哐啷”,那锅面砸在地面上。没加任何调料的清面条颇为无辜地随着汤水流出来,和纸的地面成了一色。
挥动幅度过大的手臂打掉了他的眼镜。柴扉的视野也变成了一片毛剌剌的白。
混乱中,柴扉的头挨了一拳。
被他的额头撞到的纸塔借力摆动了两下,破坏了自身的架构和根基,“轰”地从顶到底地垮塌下来。
柴扉浑身像是挨了拳打脚踢。
根本看不清,也没有地方可以逃。柴扉执意盲目逃跑的结果是一脚踩到了打翻的汤面。
“好烫!”
他顺势蹲下,以鸵鸟式的防御方法胡乱捂住头,继续逃匿。
慌不择路的柴扉撞上了另一边的纸塔。这座纸塔温和了些,只是让纸顺着柴扉的身体流下再摊在地上。
倒下的纸塔在地上形成了一道不易跨越的横向的纸堆,像要塞的城墙,也像白色的天堑。
“请、请你等一下!”
小依对正想往屋子的里侧逃去的柴扉说。
“我有事想问你!”
柴扉停下了手脚。他知道已经没什么好逃的了。
自己是犯下了罪过的人,是没有资格去害怕和乞怜的。逃跑,更是罪上加罪。自己,只有被严惩、对责罚逆来顺受的资格。
就像以前自己没犯什么错的时候那样。
“求、求你了……”
柴扉蜷缩起来,背对着小依。
“要打、打我也可以……”
就像他们常做的那样。
“可求、求求你快走吧!”
他在纸的覆盖下摸索着,找到了自己的眼镜。他沿着小依的足下慢慢看上去。
看到小依的书包,柴扉全都明白了。
“求你!把、把那个给我!”
柴扉歪斜地跪在纸堆上,向小依伸出手。
纸堆失去了平衡,滑动了一下,又将柴扉摔在了地上。
他已不再是那个将小依束缚在黑暗与恐惧中的模糊人影,而像是一具被扯下黑袍散落成堆的白骨。
小依无需后退回避。柴扉是过不来的。他现在这幅样子,根本不可能触碰到小依、再对小依做什么。
不再像第一次那样惊慌惶恐,也不像第二次时那样紧张匆忙。第三次和柴扉面对面,他们的立场与处境和之前完全不同。
“请你告诉我。”
小依坚持要问个明白。
“那个瓶子是要做什么的?”
瓶子里的东西至少有十毫升,是一个人的绝对致死量。小依无法确定那瓶东西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或者说,她不知道那意味着谁的、怎样的死亡。
就算实情比料想的更为凶险,她也必须亲自去弄明白。只有这样,事情才有可能真正地被解决。
她看到那个瓶子了。
“是要死的。”
算了,本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柴扉瘫坐着回答。
“谁要死?”
回答不是很意外,但这不是小依愿意听到的答案。
“就、就……我自己。”
柴扉双膝磕着地面,像是在乞讨。
“所以……求你了,给、给我吧!”
又流出了眼泪的他,真是一个彻底的废物。
“不。”
小依摇头。她想不到太多,只是单纯地觉得,死是不好的。
“我做了、做了那种事了……之后就准备用的……”
在绝对不可能被原谅的、意味着莫大罪恶的事之后。柴扉本来是这么计划的。
“那种事……”
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事,又被提起了。
沉降在心底却从未散去的梦魇又一次升腾起来,流遍了小依的全身。
那件事,那种罪过会发生……
是要归罪于他?归罪于这个软弱无力、行将寻死的人?
“不,不是因为你……”
那是因为谁?
不是柴扉,更不是陶夭遥,也不是其他人……
都是因为小依自己!
因为自己不应该走那条路,因为自己不应该……
“就是因为我。”
就是因为柴扉,小依才会蒙受不幸。
本应被慢慢淡忘的那份悲伤与痛苦,成为了极佳的饵料,唤醒了小依心中的什么。
对啊,小依的生活会遭遇剧变,会险些与本应如期而至的幸福擦肩而过,都是因为这个人。
本就应该死去,又犯下如此罪过的人,死,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给我……让我死吧……”
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一个人在无人理会的角落,像一团被消解的秽物般死去。
小依看着趴伏在地上的柴扉。一滩烂泥似的他仿佛是白纸的世界里最污浊的东西。
他决定要死。这便是他的回答。
小依还没来得及压制回忆所带来的刺痛,但她又面临选择。这个荒谬的选择,小依竟然无法否决。
熟悉的混乱感却又一次向小依袭来。
是它,那只昨晚小依离开这里后就退回角落中的不知名的魔物。
它奔扑而来,带着陌生而黑暗的不可名状的情绪,侵占了小依的心。那是扭曲的喜悦,是像鸩酒般欢畅而激烈的情绪。
经过短暂的沉默,那只怪物为小依做出了选择。
去死吧。
不一会儿,小依换回自己的书包,走出了405室。
在她身后,那扇因为损坏关不严的门内的纸的世界里,柴扉苦涩地迎接了属于自己的最佳结局。
本应紧接着自己犯下的罪恶到来死亡,姗姗来迟,却也终于到来了。
“那里长出一朵花/那是可怜的罪孽之花/”
他拧开瓶盖。瓶内的东西发出怡人的淡香。
这正是死亡的味道。这正是死亡。甜美、温和、让人放松,却不便当、不干净、亦无尊严可言。
柴扉凝视着瓶内,迟迟没有动作。
最后,他拧上了瓶盖。
他这才发现,自己连死的勇气都没有。
自己,真是个不可救药的懦夫。
柴扉惨然笑着,将小塑料瓶搂进怀里。泪水沿着他青白色的脸庞不停流下。
小依走在门外,一步步远离了不确定的死亡。
已是第三次走出那房间,但是小依此刻的感受,却和那天如此的相似。
有人正因为小依的作为生死一线啊。
不用管他,因为他罪有应得。他就是要死的。
真的是这样吗?
夜像零落的食腐的黑鸟,伴随着伤痛不断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向在小依身后凝聚的死亡与罪恶飞去。
恍惚中,小依迈出步。
走出了房间的叶藤依,脸色看上去很不妙。
在距离405只有三四步的地方等待的林离连忙走上去。
站的距离并不远,林离听不到405的门内有什么动静。
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情解决了吗?”
林离故作轻松地问。
叶藤依不回答,从他身旁走过。
不好了,好像出事儿了。
“喂!你不要紧吧?”
“嗯……”
小依只看着自己的双手。
自己真的亲手还给了他。
把死亡还给他了。
“喂!”林离追到楼梯口,从后面抓住叶藤依空着的右手,“怎么了?”
小依站在低些的台阶上不动。她的手很凉。
“请你别再管我了……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叶藤依的声音有些断续。
是因为冷?还是说她生气了?还是……
“你这话怎么说的?到底怎么了?”
倒不是介怀自己的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叶藤依的话在林离听来等于是全盘否认了他的“侠义”。
难不成还是自己以为她需要帮助,自作多情、狗拿耗子了?
叶藤依转过头来。她的眼睛哀伤地眨动着,大而且空得让人揪心。她的影子在昏暗中尤其显得纤弱稀疏,像她的目光一样摇曳摆动着。
还没流出眼泪,但她的表情远比嚎啕大恸来得悲伤。
林离感觉像是当着胸口挨了一记摧心掌。
“那啥……是不是我多事让你不高兴了?”
林离关切地追问。
“不是。”
为什么每个人都说是因为自己?明明是小依一个人的事情,都是因为小依自己啊。
从一开始,一直就是因为小依自己。
“我真的已经不再需要你的帮助了。”
心中的怪物还没退去。心里有着这种东西的自己,是没有资格被人帮助的。
再牵着也没有意义了。
林离松开了叶藤依的手。
“‘只要去交流和了解,就能不害怕,能解决问题’。”
小依走下台阶,在黑暗和自责中下坠。
“看来不是这样呢。”
伴随着苦笑的句尾,叶藤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楼道的拐角。
“搞什么飞机啊。”
搞不清楚情况的林离只能揣起无名火,随口骂着。
比起昨晚,林离到家的时间要早了些。
叶藤依的事情碰壁就算了,偏偏林离回家路上又下起了雨。
“真是祸不单行。”
林离卷起被阴雨打湿的袖口,对着鞋架一阵忙活。
好不容易换上一只拖鞋,林离发现客厅的灯又是亮着的。
不过,这一次他可以很快确认客厅的灯又会亮起与自己的粗心大意无关。
因为林合正站在他面前。
她身上穿的又是一套会让林离洗到手软的全新衣服。
与她的肤色和发色形成强烈反差的繁冗的全黑服装,配上原本娇小的身体,产生了巨大的压迫感,将林离堵在了玄关。
让人怀疑是否是血肉之躯的五官因为表情而显得颇有生气,也显出她现在很生气。
“到哪儿去了?”
虽不至于撅嘴巴瞪眼,但是语气中的怒意已经很明显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林离回到家还得没缘由地受自己妹妹的气?
没这道理!
“一点私事,你别管。”
他低头继续料理另一只鞋。
林合不管三七二十一,两步并一步跨上来,抓住林离的衣摆。
“干什么啊?”
林离一个没站稳,差点向后面倒过去。
林合把头凑向林离的外套,也不解释。
“有味道。”
她松开手,慢慢退回原位。
味道?什么味道?自己洗衣服可是一向不含糊的啊。
林离只闻到了林合身上的香波和沐浴露的气味。
“女生的味道。”
“啊?”
是叶藤依的味道吗?
林离赶紧在自己身上又闻了闻。
什么味道都没有啊?
“你怎么知道?”
这不是“嗅觉灵敏”所能解释过去的吧!
林离还正惊诧林合是怎么知道今天和他同行的是女生的时候,林合的怒火已经被完全点燃了。
“大笨蛋!大傻瓜!”
“诶?!”
凭什么自己又要挨骂啊!你是哪位大侠家的长女还是怎么的?
林离可容不得林合就这样性情古怪。
“你等……”
他可不想眼睁睁看着林合怒气冲冲地走回房间。
刚迈下前脚,林离发觉脚上的鞋还没被换掉,只得站回门口换鞋。偏偏林离一紧张又把鞋带拉成了死结。
“不管了!”
拔脚踩在已经拖过两遍的地板上,林离追了上去。
“你等下!”
林离双脚步伐不一追上,却只迎上了被林合重重关上的房门。
“咔嚓”,房门被反锁了。
怎么又是这样?
还没来得及抱怨,双脚的不适感又给林离提了醒。
他松开门把,向自己走过的地板看过去。那里留下了一长串鲜亮而浓墨重彩的单边泥水脚印。
地板,是要重拖了。
不仅“屋漏偏逢连夜雨”,而且“船迟又遇打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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